飞越玫瑰园 第一部 玫瑰园 1(8/12)

镇长大人伸出了手，身旁的军人递来望远镜。我的父亲坚持说，他是第一个观察到镇长大人这一动作的人。被望远镜遮没的眼神固然无可猜测，但镇长大人涨红的脖子，明示着他的情绪。身为新嫁娘的玫瑰，是众人中反应最慢的一个——根据传说，她的听力有点儿问题，有人甚至坚持她要嫁给镇长时，已经聋了——抬起头来，以手加额遮挡阳光。那黑点儿越来越近，人们已经可以看清：天空中浮着的，是一个人形的轮廓。

“是个人！嘿，是个人！”辣椒的父亲伸出食指，大声地叫嚷。

“可怜的孩子。他像在云里游泳一样，很吃力地往这里飞呐。”龙舌兰老太太说。

如果飞翔是一种飘逸的极致，那么，这个黑点儿似乎没有表现出海鸥般的优雅。他更像是在风里挣扎，在阳光里游泳，让轻若无物的身体，不断向海滩的上空挪动，动作格外艰难。我的父亲抬起头来。他看清楚了这个黑点儿的轮廓。一个完整的人体。然而，也许是阳光过于明亮，午后时节，一天中最烂漫夺目的阳光，穿越了这个人的身体。这个半透明的人，像一片透明的秋叶，像一片薄到极致的玫瑰花瓣，他的身体在阳光和风里，像烟雾一样轻盈。我的父亲望见镇长放下了望远镜，那张不久前还兴奋激昂的脸，此时涨到通红。新嫁娘则站起身来，侧脸苍白。

那飘荡的幻影一样的人——因为他的形状，大家相信他是个人；因为他的轻盈和透明，大家觉得他像个梦——飞近了海滩。阳光在他身上流动。居民们仰望着他，看到他像一尾以阳光为海水的鱼似的靠近。距离更近一点时，我的父亲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：在那个人半透明的、细弱薄脆的手指间，拈着一朵殷红的玫瑰花。

这是那天，我的父亲在镇上看见的第二朵玫瑰花。

沙漏中的最后一粒细沙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落下。时辰到了。这是一天中阳光最为烂漫、天气最为炎热的时分。那从早晨起就纠缠全镇的玫瑰花香达到了巅峰状态。所有人的鼻子，甚或连嘴唇和舌头，都能品尝到风的玫瑰香。我的父亲相信，他的耳朵都听得到玫瑰香若旋律一样回荡。那个透明的人形从风里游来，到达了海滩上空。我的父亲眼望着那朵玫瑰花。然后他看到，夹着花朵的手指松开了。那朵玫瑰花从云端坠落下来。在充满着阳光和玫瑰花香的风里直线坠落的花朵，准确地落在了新嫁娘的肩上。待嫁的新娘此时两腿一软，坐倒在玫瑰花丛中。她的裙摆展开了，任那最特殊的一朵花，从她肩上滚落到她手边。我的父亲望见，那甩脱玫瑰花的、半透明的飞翔者，此时正努力地扭转身。似乎没有风的帮助，他的离开很困难。

那个人企图在云端转身时，玫瑰倏地站起身来。她右手捧起那朵自天而坠的玫瑰花，发出了一声奇特的叫喊，像一个困于梦魇的人听见的午夜猫叫。她左手提起了裙摆，赤着脚朝大海的方向奔去，像一个追逐失落风筝的女孩。像着了魔一样，海滩上的、树荫下的居民们，目瞪口呆地观望着这美丽的新娘飞步奔跑着。人们听见镇长大人的喊声，看到他脸上的疤痕在抽搐：

“阻止她！给我阻止她！把她拦回来！你们，你们这些人！把那个人给我打下来！”

套着笨重长靴的军人们开始行动。一部分人散乱地奔跑，去追赶那奔向大海的新娘，他们的长靴在沙地上无用武之地，跑起来步履艰难。其他人就地捡起石头，朝天上扔去。有两块石头一度很逼近那个游弋在天空里的人，然而一阵风吹过来的时候，那个男人飘行的速度加快了。臂力有限的军人们投掷的石头已劳而无功。那个御风飘动的男人低着头，望着飞奔的玫瑰。他背向大海的方向，放松四肢，任迎面而来的大风将他缓慢吹远。玫瑰的脚已经踏入了大海的浪潮，碧蓝色的海水浸上了她的脚踝。她涉着浅浅的海水艰难地奔跑，而后面赶上来的军人们已经逼近。出于谨慎和尊敬，他们伸手试图挽玫瑰的动作煞是笨拙。天空中的男人已经回过身来，面向他飞来的方向。他本是逆风而来，现在已经顺风了。玫瑰站住了脚。她望见那个男人越飞越快，向着海天相接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前进。全镇的人哑口无言地凝望着这一切。他们看见这梦幻般透明轻盈的家伙重新变成了一个黑点儿，消失在海天相接之处。

手里依然握着石头的军人们呆呆地望着这一切。镇长大人的嘴始终未曾合上。玫瑰站在齐膝深的海水中。她的身后站满惊诧的军人。全镇居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。香子兰树上的少年依然无忧无虑地吹着短笛。与笛声相伴的，只余下海水不断涌动的声音。

我的父亲看到玫瑰转过了头。



请下载app访问，点击下载app